阿夜说，她记得很多片断，在爸爸妈妈离婚之前的。

爸爸家的爷爷是个地方上的小官，但是喜欢在茶馆里打牌。

爸爸家的伯伯们包饺子都特别好吃，自己用擀面杖做的皮，馅儿里是韭菜和炒鸡蛋。

爸爸家的哥哥姐姐们都很有趣，小时候阿夜和他们一起在屋子背后的山坡上找地瓜吃，去公社买零食，过年赶庙会，还教阿夜唱歌词印在一张明信片后面的《蝴蝶泉边》，是姐姐教的。

爸爸家的面前是一条河，河对面的那家人能做爆米花，每次“嘭”地一响时，香味在河这边也能闻到。

爸爸家里有各种路，通向不同的地方，不过到底是公社还是庙会，阿夜不记得了。

爸爸妈妈去朋友家吃饭，骑自行车载阿夜，只握住了前刹，然后翻了车，妈妈骂爸爸蠢，阿夜使劲哭。

爸爸妈妈有时候会和朋友打麻将到很晚，爸爸把阿夜抱在怀里，耳边是他们议论牌局。

爸爸妈妈开店，都很努力，很辛苦，爸爸喜欢吼阿夜，妈妈就吼爸爸。

可是晚上停电爸爸还是会为阿夜扇很久很久的风，轻轻的风，比爸爸的吼声不知温柔多少。

爸爸之后去了北京，一年，可也没拿回来什么钱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，爸爸的工作态度并没有让他有什么收获来养家。爷爷生病，爸爸就把妈妈开店挣来的钱全部拿去。妈妈吵吵闹闹。爸爸心里也不舒服跟阿夜抱怨。阿夜告诉爸爸说妈妈也很辛苦。爸爸说他知道。可是爸爸不知道。爸爸开始成日去茶馆，半夜很晚回来。妈妈默不作声。

后来，突然爸爸妈妈不断吵架，甚至动手，阿夜不喜欢大声音，阿夜知道，或者说阿夜他愿意爸爸妈妈离婚，她不喜欢吵。

是一个夏夜蝉鸣的晚上，阿夜在一辆桑塔纳上见到了另外的小孩，妈妈让她叫另外一个男人爸爸，阿夜没应。渐渐地，妈妈开始经常和那个男人出去应酬。

秋意渐浓，月皎洁的中秋阿夜站在新家的楼顶，对面的高楼灯光点点，她在想妈妈为什么没有和自己一起呢？她很生气，给妈妈打电话，想要质问。电话那头妈妈不断说，等下哦，妈妈一会就回来啦。这里很吵听不清楚。阿夜还只说了喂，电话里传来“嘟嘟嘟”的声音。她想把电话摔碎，她想抱头痛哭。因为中考成绩出来那天晚上，也是这样。妈妈一点也不关心。阿夜忍着，仿佛是个没有叛逆过的永远乖小孩。妈妈的朋友都说，你们家阿夜啊是长心不长个，我们家孩子就顾着长个了，一点也不懂事。谁会不愿意当那个骄纵的小孩，阿夜说。她说她觉得她妈妈那时候可能已经心里没有她了，脑子里只有那个男人，只有钱。妈妈很习惯新生活，感觉气焰嚣张，会因为一句顶撞和那个男人对一个20岁左右的男孩拳打脚踢，在警察面前说谎话，阿夜不认识妈妈了。搬去新家第一年的冬天夜晚，那个男人的前妻总是喝醉酒来这里找他说是想看看他们的小孩，就是当初阿夜见过的那个小孩，男人不准，第二天，看到那个女人，嘴角是乌青的，右眼蒙着纱布。阿夜怕，怕妈妈也成为那个女人。

那一两年仿佛都是冬天，天冷得冻住她的脸，做不出任何表情来。阿夜看不到光，住在二楼的小房间里，阳光进不来，窗外是垃圾堆叠的水沟，是楼上那些住户扔下的。她问我，病树前头万木春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？其实无论怎样的路途是都会有出口的吧。即使我们曾经麻木，曾经面若冰霜。

妈妈成了那个女人。男人和妈妈之间的嬉笑变成了剑拔弩张，变成了被摔碎的手机，变成了被砸坏的挡风玻璃，变成了质疑，跟踪，妈妈眼角的恨。又是一段婚姻的结束。又将搬去一个新的住址，阿夜厌倦那个黑暗的屋子，难闻的气味，夺走了温柔的妈妈的那个男人。在高中一次月假回家时，妈妈说，来接阿夜，搬家了。阿夜沉默着。什么也没问，什么也没说。只是看着妈妈选的新的窗帘，就很开心，因为不是随意的挑选，并且这个房间很亮，有很多光。妈妈眼里也只有阿夜了，阿夜说，她自私地开心了。因为之前，妈妈确实很开心，阿夜知道，妈妈告诉阿夜，她喜欢那个男人。可是现在阿夜是妈妈的唯一了。

阿夜只是不说话，心里紧紧拽紧那根拉着她在正确路途行走的绳子，她说很奇怪，不知道怎么找到那根绳子的，只是记得努力地找过，努力地抓紧过，应该是最初最初的那些温暖和羡慕的人生的模样给予的吧。也幸好幸好。阿夜说，她曾希望能在夜晚的尽头看到光亮。现在妈妈就是她的光源了。妈妈也是爸爸。

阿夜说自己身上缺少了些东西，不知道被爸爸妈妈捧在手上长大的感觉是怎么样的，她笑笑说，这样说不定会给我带来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呢，这样现在的我又会是怎样的我呢？

阿夜和我讲这些是在大三快结束的时候。阿夜很爱笑，时时刻刻都在笑，哪里看得到点点伤痕，可是那些风呼呼吹地雨夜里会躲在被子里大哭的也是她，只是我们以为她只是想念妈妈了。

苦难不可比，幸福不可比。一草一木都努力生长，阿夜也不甘落后。希望不明亮的回忆被光亮驱赶，夜也终究迎来光，一切变得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