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姑姑常来我家,吃了晚饭就住下,住了两天就又沿着长江大堤走回去。来的时候,会从青布包里掏出苹果或者梨子来,专给我吃。走的时候,哭,站在我家茅厕边上的杨树底下哭,哭到最后像是打嗝,一只母鸡不耐烦地从柴垛上飞了下来,她吓了一跳,哭声噎住了,低下头抹了抹脸,就沿着田间小路爬上长江大堤回去了。她的头发稀疏,黄牙齿,大门牙断了半截,手臂青紫,我看了忍不住躲到房间里去。
有时候父母去了长江对面的江西种地去了,我刚放学,从小学一路走回来,就有大伯说:“快回去吧,你家里来亲戚了。”我撒开腿往家里撵,远远地看见她站在我家的豆场上,冬天的风把她的头发吹起,露出红黄不均的头皮,她把我搂起,摸摸我穿的单褂:“你咋穿这么少啊?”又看看我穿布拖鞋的脚:“你没有棉鞋穿吗?”我吸着鼻涕说:“妈妈没有告诉我在哪儿。”我忍不住看了又看她青肿的嘴角。
姑姑给我做饭,又给我烧青艾水泡脚,还给我脚背和手背上的冻疮抹了药。她在我家的堂屋走动,问我爸爸妈妈离开家多长时间了,又问我一个人在家里怕不怕。我说怕的,打雷的时候轰隆隆的,还有老鼠跑来跑去。她揉搓着我的脚,要我在滚烫的水中多泡泡。
我泡脚的时候,她又去我家的米缸看了看,没有米了,也没有面了。她像是房子着火了一样,慌张地跑过来:“你这几天吃的什么?”我说:“家里有红薯和土豆啊,我煮了吃。”她坐在板凳上,又搓起我的脚背,搓着搓着掉眼泪,抹了抹眼泪,又继续给我搓。第二天起床的时候,我的床下有了新的棉鞋,还有新的棉袄,穿上后暖和极了,还有姑姑给我端来的米汤,也被我一口气喝光了。
大我十几岁的表哥第三天来到我家,姑姑站在豆场上挥着手让他走:“告诉那个老祸害,我不会回去的!”表哥隔着几米远,细细地叫道:“妈嘞,家里不能没有你。”姑姑扭着头不看他:“不回不回!老祸害不死,我要给打死。”表哥继续细细地说:“妈嘞,我们都批评他了。他不敢咯。”
我站在灶房的门口看着他们一对一答的场景,姑姑干瘪的脸颊簌簌地抖动,红肿的手在空中劈切着什么,而表哥缩着大而敦实的身子在姑姑边上打转。
到最后,姑姑让表哥去村里买了肉、排骨、莲藕和一袋米来,给我做了晚饭,又多做了好多菜。我说太多吃不完的,她说:“你明天后天把菜热热就好了,别喝冷水,实在饿了去我那里知道吗?”我点点头。她收拾好东西,表哥走在前头,她跟在后头,我站在路口看着他们离去。
走着走着,姑姑突然又转身过来,“你到我家去吧!”我摇头:“我还要上学啊!”她点点头,从她上衣的兜里掏出手帕,一层一层打开,里面有钱:“这是十块钱,没米了就去村里买,知道吗?”
有时候姑父沿着长江大堤下面的村庄收破烂,也会到我家来。那时我正站在板凳上拿着锅铲炒菜,他就站在灶房的门口笑眯眯地看我。我回头见是他,叫了一声,他黝黑的脸上更是笑意满满。我不愿靠近他,因为他身上很脏,带着垃圾的臭气。他抽着劣质呛鼻的烟,不断咳嗽,咳咳一口浓痰吐到豆场上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,十分害怕他。姑姑来的时候,他从来没有来过。他来的时候,姑姑也从来没有来过。他们像是故意相互错开。唯有一次,他们相聚在我爷爷的葬礼上。
爷爷的棺材放置在老屋的堂屋里,大伯、二伯、我父亲守灵。姑姑站在棺材边上喊:“我今早晒衣服,你都冲上来打我一气。”她把手臂上的瘀伤亮给她的三个弟弟看。大伯说话了:“大哥你这要不得!”姑父摊开手掌说:“她从嫁过来,就对我父母不好。对我也不好。”姑姑趴在棺材上号啕大哭起来:“你是个畜生!我早不想跟你过了。”姑父蹲在老屋的门口:“你对我从来都不好。”大伯站在他们中间:“老两口不就是争争吵吵打打闹闹过一生的嘛!”
爷爷死后,姑姑很少来。她得了一种很难治的皮肤病,头发掉光,皮肤如生鱼鳞,奇痒无比。过年去她家拜年,她缩在表哥家的偏房里,初初看去,她身体裸露出来,雪白亮眼,再近看,皮屑落满了衣领,连眉毛也没有了。我内心泛起一阵恶心感。她从竹椅上站起,喊我的名字,我且答应且往后退,匆匆说了一句新年好就跑掉了。远远地她在喊我,我站在路口回头,她手上拿着苹果和饼干让我拿着吃。我摇手说:“不用啦!我还要去拜年!”说完跑走了。